「禪(zen)」庭園是個被炒作的概念,大家經常講的「禪(zen)」庭園具體指的無非是龍安寺的枯山水,和“禪”,禪宗,以及禪宗庭園并不能完全劃等號。所謂的“禪花園”=禪宗,其實是一種發源自西方的東方想象。在日本的造園譜系中,其實壓根就沒有“禪花園”,有“禪宗樣庭園”這種風格,也有“禪庭”這種具體的空間,而枯山水不過是各種庭園中的一種構件。當然,“禪花園”也絕對不等于日式庭園的全部。
龍安寺的“石庭”,以其枯山水而聞名于世,與“禪”一同經過包裝,成為現代日本的文化名片。龍安寺的枯山水之所以引人注目,是由于其造園“不植一草一木”,純粹用石與沙來塑造庭園的空間的手法暗合了現代主義表現的純粹性,在神秘的“zen”包裝之下,得以在西方久負盛名,似乎談起枯山水就等于龍安寺的石庭,其實這不過是經過日本現代造園師的提煉,以及現代美學的篩選之下進行的重新定義罷了。歸根溯源,枯山水絕非僅有龍安寺石庭這一種樣式,其造園手法亦乃是多種思想在日本交融的結果,絕非僅僅來自禪宗的影響。
枯山水庭園形成的思想源流很多,它的雛形首先是脫胎于夢窗國師所營造的禪宗庭園,一方面受到了禪宗臨濟宗的“看話禪”的影響,另一方面來自于凈土宗的“凈土信仰”。而造園時強調模擬自然景致的手法則又是來源自日本本土的“自然崇拜”,石頭組成的景致又寓有中國道教的“神仙思想”。
而成立于室町時代的龍安寺石庭正是對鐮倉時代日本思想大轉型的一種具體的反映與總結。而要想摸清它的源流,還要從日本造園之祖:夢窗國師說起。
天龍寺曹源池
天龍寺的前身是鐮倉時代龜山天皇的的離宮,后來被夢窗國師改做禪寺。
天龍寺庭園的基本結構非常簡單,在方丈的正對面設有一池,既“曹源池”。池邊鋪滿白沙,模擬海灘,池中怪石假山擬態須彌山,三尊佛,蓬萊仙境,有龜石,鶴石,鯉魚跳龍門等各種假山石組。池后借景小倉山,輔以各種植被,故而無論春夏秋冬,都顯得生機盎然。
由于戰亂火災,當時的建筑早已燒失,如今的主體建筑于20世紀復建。只有庭園內的曹源池依舊保持當時的原貌。
曹源”一詞源自“曹源一滴水”這句禪語。我們現在一般都據此認為這個庭園是受到“禪宗”思想而設計的庭園,不過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
瑞泉寺石庭
依舊是夢窗國師,早年在鐮倉瑞泉寺修建的庭園既是典型的禪宗式庭園,看上去是不是有種達摩祖師曾經修行過的洞窟的感覺呢?這正是受到中國影響,原汁原味的“禪庭”。
禪寺中的庭園,本質上是為了踐行禪宗修行的“坐禪”而選定的道場。日本佛教早期因循中國的傳統,有在石窟內坐禪的習慣。直到夢窗國師把凈土式庭園的要素引入禪寺,才改變了以往禪庭的風格。
'曹源池旁的“坐禪石”
如果讀的更仔細的朋友可能還會注意到前文介紹曹源池的時候,提到了蓬萊,龜鶴之類的意向,這些東西明顯帶有道教的色彩,為何會出現在一個禪寺的庭園中呢?這又要說到當時日本信仰大雜燴的現實。在佛教傳入之前,中國的神仙思想曾經對日本有過深刻的影響,由于寺院本身具有一定的社交功能,為了方便與貴族階層進行交往,故而保留了這些意向,實際是一種的折衷。這也反應了當時日本思想雜糅的狀況。
此外,曹源池利用白砂模擬海灘,借景表現四季變化等手法又深受日本本土的自然崇拜的影響。早在夢窗國師之前,日本的造園書《作庭記》中就花費了半本的篇幅從石頭,植被,砂等材料出發,詳細地講述如何仿造各種自然景觀的手法。這種審美傾向亦為日本所獨有,而這本書也是世界上第一本園林施工指南書。
而多種思想最終匯聚在這的小小曹源池,深刻地影響了室町朝禪寺庭園發展的方向。也奠定了之后日本庭園的基本風格。而把這些要素成功地融合在一起的夢窗國師也因此被稱為日本的造園之祖。
至此,天龍寺庭園只要抽掉水,鋪上砂子,就離變成龍安寺的枯山水庭園不遠了。那么這種轉變又是如何發生的呢?
龍安寺 方丈庭園
方丈 室內
在中國的建筑傳統當中,寺院建筑外的廣場往往是舉行活動與儀軌的場地,從屋內到屋外的空間是連續,并沒有一種的段差存在。不過隨著建筑風格的日本化,到了室町朝,京都的佛院風格變成了我們如今所熟知的樣子:既屋內鋪滿草席,儀軌也都悉數移入了室內舉行。繼而使得"廣場"的機能消失了,但礙于庭園重新作為儀式場地的可能性,沒有種植植被,而是直接移入了石頭造景,這樣有需要時直接將石頭移走即可。而用以表現海河的白沙,其實本身就是當時日本用做廣場鋪地的一種材料。如此,最終實現了現在我們所看到枯山水庭園。
當然,還有另一種說法則認為,這種變化是受到了南宋水墨畫的影響,認為水墨畫那種純粹的空間表現比較貼合禪的意境。個人不太認同這種觀點,不過亦備為一說。
總結
枯山水的誕生有著復雜的思想背景,亦有著夢窗國師天才的創意。日本古來的造園技術與本土信仰決定了在庭院里模擬大自然風景的的傳統,而佛教的世界觀又決定了具體的表現形式,最終隨著建筑機能性的改變,使得枯山水庭園的出現成為了可能。這其中既有必然,亦有巧合。在“禪"與其他的思想的共同作用下,出現了我們現在所看到的禪宗庭園。不過更為重要的是,在西方現代藝術觀念的包裝之下,枯山水庭園才能脫穎而出,成為一種文化符號。甚至已經脫離了其原有的形象,成為了一個被過分解讀的符號。
“禪”與香格里拉,以中國人的辮子和斗笠一樣,都是西方人的東方想象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成為了被新興資產階級所消費的又一大刻奇。許多有關日本的美好想象,大抵一如凈土信仰中的極樂世界,不過是用來逃避商業社會殘酷現實的幻境罷了吧。